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4-07 22:59:00
探访老哨长
■陈武斌
此前我从未见过那些老哨长们,但哨所的每个角落似乎都留有他们的印记。他们的呼吸仿佛还凝在窗棂的霜花里,他们深夜时巡逻的脚步声似乎依然回响在寂静的雪山上。终于有一天,当我站在荣誉室泛黄的合影前,凝视着那些被高原紫外线灼出紫红面庞的老兵,我脑海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:去寻找他们,揭开那朔风中藏着的往事。
经过多方打听,在重庆市江北区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帮助下,我见到了曾在昆木加哨所驻守多年的老哨长冉隆均。
那是一个清晨,阳光斜洒在冉老家斑驳的木门上,门框上“光荣之家”的铜牌反射着金色的晨光。我站在门前,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,仿佛即将翻开一本尘封已久的相册,那些被时光模糊的面容,正等待着被重新唤醒。
正当我愣怔时,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浑厚有力的喊声。那声音虽然苍老却充满了力量:“谁在外面?进来吧!”
推门进去,一位身姿挺拔的老人正在院子里修剪一棵石榴树。他转过身来,我看到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,岁月在上面刻下了深深的沟壑,却掩不住浓眉下那炯炯有神的目光。
“冉老,我是小陈,从西藏来看望您的。”我快步上前,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。
老人闻言,手中的剪刀微微一顿,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与疑惑。他凝视着我,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。
“西藏?难道是……昆木加?”他的眼睛仿佛燃起了一团火。
“冉老,我就是来自昆木加哨所!”我使劲点点头,“这次来,是想听您讲讲哨所当年的故事。”
老人的眼睛里,雾一般涌满了激动。他紧紧握住我的手,那双手虽然布满老茧,我却清晰地感受到从掌心传递而来的温度。我突然感觉,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了。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兵,既是慈祥的长辈,又像是熟悉的战友。
走进客厅,一张黑白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。照片上,年轻的冉隆均身着军装,紧握钢枪站在哨位上,目光坚毅地望着远方。照片下方是一行小字:“1961年春,昆木加哨所留念。”
“那是我在昆木加哨楼前拍的。”冉老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那时候才20多岁,帅得很,现在就是一把老骨头了。”
提到昆木加,冉老的眼神瞬间变得深邃而悠长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。
“1960年,我们接到命令进驻昆木加,可那里还是一片‘荒坝子’。”回忆起那段艰苦的时光,冉老竟露出幸福的笑容,“我们白天巡逻,晚上干活,终于赶在大雪封山前建起哨楼。那时,我们的口号是‘长期建藏、边防为家、以苦为荣、以苦为乐、先苦后甜’。这句话,至今还在我脑海中回荡。”
说着,冉老双手打着节拍,唱起了当年战士们创作的歌曲:“当兵在昆木加,这里没有鲜花,风吹雪花斗志发,高山峻岭不惧怕,一二一战友并肩齐奋进……”那时,每个战士都在这首震撼心灵的歌声里获得了力量,一切疲劳、艰辛,仿佛都在这歌声的烈焰中熔化了。
我注意到冉老的右手颤抖得厉害。顺着我的目光,他抬起手看了看:“这是当年留下的老毛病了。1962年初春的一天,哨所接到命令执行截击任务,我们在冰天雪地里战斗了一夜,我被弹片击中右手。”
说着,他走到柜子前,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红布包。打开布包,里面是一个红皮证书。我凑上前去,发现这是西藏自治区政府颁发的为和平解放西藏、建设西藏、巩固边防作出突出贡献的荣誉证书。
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本荣誉证书,我看到他的眼角有泪光闪动,但很快被他用袖子擦去:“可惜,当年并肩战斗的战友长眠在了雪山……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:“多少次,我都想回到西藏去看看他们,为他们扫扫墓,可惜身体已经不允许了。如果你到了仲巴烈士陵园,一定替我转告他们,我想念他们!”
离开时,冉老执意要送我出门。院子里的石榴树在微风中婆娑轻舞,枝干上缀满火红的花朵,仿佛无数跃动的火苗。冉老粗糙的手掌抚过枝丫,布满褶皱的眼角堆起笑意:“当年退伍时种下了这棵树苗,你看现在长得不错吧,去年这棵树结了几十斤大石榴呢。”
他弯腰拾起地上的落花,将其放到树根处的泥土里,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:“带兵和养树是一个理,得付出时间与心血去养护。你看这花开得一年烈过一年,果子结得一年密过一年,咱们哨所不也是这般?但我们那批人只是在那里种下了树苗,想让这棵树越长越好,将来还得靠你们……”
走到门口,他突然停下脚步:“小陈,你知道吗?我最大的遗憾,就是没能穿一辈子军装。”
老人停顿了片刻,然后挺直了腰板,眉宇间似乎又有了年轻时的英气:“只要祖国需要,我这把老骨头依旧随时准备着!”
说完,这位年逾九旬的老兵倏地抬起右臂。就在大臂快与肩平的瞬间,他并拢的五指微微颤抖着停顿了一下,眼角滚下两朵晶莹的泪珠,但随即就以更加坚定的动作,朝我敬了一个军礼。
夕阳的余晖衬着他那瘦削而坚挺的身架,像一幅剪影,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。他那举起的右手,好像永远不会放下……
(本文刊于2025年4月7日《解放军报》“长征副刊”版)
编辑:韩佳明
主编:张诗梦
来源:解放军报微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