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4-16 12:22:00
潮新闻客户端 那海
快五月了,友人寄来枇杷。这是她在山林里采摘到的枇杷。
好比积攒了一整个冬季的清甜。剥开薄薄的皮咬一口,满满的蜜津清凉的味道。
便想起有一年枇杷季,我在台州路桥小稠村,置身满山模糊的金黄中,和着山风,品尝到的枇杷的美味。
初夏的枇杷果。
沈周《枇杷图》(故宫博物院藏)题诗云“山禽不敢啄,畏此黄金弹”,这是对枇杷形与色实实在在的描写。鸟雀看到这金色果实,仿佛金弹般,于是畏惧其珍贵的光辉,不敢碰触。“明四家”之一的沈周,沉酣于自然中,将日常生活的诗意,最平凡的事物审美入画,用六朝时宗炳画论的说法就是“万趣融其神思”吧。
明 沈周《枇杷图》轴 故宫博物院藏。
沈周当然爱吃枇杷,他的枇杷图实在让人有口腹之欲。故宫博物院藏有他的另一幅枇杷图《卧游图册·枇杷》,沈周以没骨画法,绘枇杷的鲜嫩甘甜。一枝硕果累累的枇杷,叶子青翠,果实金黄。他笔下的花卉蔬果与山水,像是被黎明的清亮萦绕着,永存在他内心无边的寂静与平和中。
作为“吴门画派”的开创者,沈周的枇杷图,古雅明净,又可亲。题画诗中有“蜜津凉沁唇”与“天亦寿吴人”句,道出枇杷之味,让人深觉吴地之人的福分。当然,于我而言,也深觉有个总是牵记着你的友人的福分。
明 沈周 卧游图册枇杷 故宫博物院藏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《寒山诗》的译者,美国诗人加里·斯奈德(Gary Snyder,1930-)来北京,在一个盛着几枚柿子的粗简编篮里发现了一枚熟透的柿子,有落日的深深的橙红色,留存着一点夏日的光,闪耀于秋天褐色的土地。“也许曾经被牧溪画过。”加里·斯奈德的诗句。牧溪是怎么画枇杷的呢。
南宋牧溪《水墨写生图卷·枇杷》(故宫博物院藏)。
我看到传为南宋牧溪的《水墨写生图卷》(故宫博物院藏),有花鸟、草木、果蔬等物,水墨枇杷似乎落上一层薄薄的光,一种被时光深处的光打磨过的痕迹。观之似乎置于一种茶道,叶片在沸水中舒展开来,内心接纳一种平和与自在的当下。读到这样的画,对内心来说,也是一种加持吧。
年前在一个书画拍卖上看到一幅油画《枇杷》,鲜绿枇杷叶,散乱着或青或黄的枇杷果。犹如在山野的枇杷树上摘到的尚未成熟的那几枝,又好比农家小院所见,还伴着乡里乡亲的热闹,突然就打动了。我把这幅油画放在拥挤而狭小的办公室。方寸画布,每颗枇杷都留存着青涩的春光。平平常常,又朴实,自有动人之处。
油画 静物 枇杷。
想起德国诗人瓦尔泽讲自己与罗伯特在圣加仑的火车站喝一杯,两人谈到衰老,罗伯特说,人到了老年就会明白,世界总是不断地努力回归到简单、基本的事物。“在水磨的远处,在雀声下,在靠近五月的时候……整个的一生是多么的,多么的长啊。”(《给桥》)在五月将至之时,想起这首痖弦的诗。读诗可以安静下来,进入写作者的心灵里面。读画也是如此。有的画挂在家里,没挂多久就想换上别的画。我们很多时候厌倦过度的表述与琐屑或浮华的诗意。沈周的枇杷、牧溪的枇杷与这幅油画《枇杷》,则是日常生活中熟悉而又亲近的的存在。如罗伯特所说的,简单的,基本的事物,总能与内心恒久舒适地相处吧。
关于枇杷,又记起宁海人潘天寿先生笔下的枇杷,“一味霸悍”的潘老,他的枇杷有着暖暖的人情。齐白石《花鸟图册》里,枇杷以藤黄没骨画成,聚散错落。想起那幅传为南宋钱塘人林椿《枇杷山鸟图》(故宫博物院藏),宋人以物象为重,笔尽物态。这么多年了,春夏之间,一片绿云,总见这一折枝枇杷,碧色中几颗金黄。更有一只绣眼鸟栖于枇杷枝上,这般觊觎多汁饱满,熟得黄透的枇杷。仔细一看,它正被枇杷果上爬行的小蚂蚁吸引。似乎这山野的蜜意一触即发,皆在这能流出蜜汁的枇杷里。
《枇杷山鸟图》页,宋,绢本,设色,纵26.9厘米,横27.2厘米。故宫博物院藏。
据说虚谷和尚(1823-1896年)性情孤僻,非相处情深者不能得其片纸。他的《枇杷图》(上海博物馆藏),并非重现,应是重生,是他心中情、物、事的重生。他擅画花果,那树枇杷,有着水彩画般的透明感,皮薄肉厚,秀雅鲜活,有着生的色彩。每每看虚谷的画,就想着他的画,亦是起于沉静中回味得来的情绪。
说起来,画家笔下的枇杷,自有一种特别的味道、密度与肌理,给枇杷添加一层光泽,或赋予一种合时宜或不合时宜的魅力。
虚谷 枇杷图 上海博物馆藏。
汪曾祺先生笔下的枇杷,写得亲切,画得也简淡。他说《千字文》中有“枇杷晚翠”,他自己从二十岁起,开始弄文学,发表较多东西,则在六十岁以后。跟枇杷一样,头年的冬天就开始着花,端午时才结果。
汪曾祺先生是个有趣的人,他的文字也深得明代文人归有光之味。读过归有光《项脊轩志》的人,怎能不记得文字中的那一棵枇杷树呢。
项脊轩是归有光家中一丈见方的书斋。这篇被誉为“明文第一”的散文《项脊轩志》,开笔在明嘉靖三年(1524),这一年归有光18岁,正是发奋苦读求功名之时。此后,归有光在经历结婚、妻死、科举考试久试不第等人生变故与生命的无常,明世宗嘉靖十八年(1539),33岁的他又为这篇散文增添了补记。
“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”
院落里的枇杷树,是归有光妻子去世那年,亲手所植。现在已经亭亭如盖。
这么多年来,枇杷果依然积攒着一整个冬季的清甜。归有光的枇杷树依然留在文字里,悲喜交集,传递着无形的无法预测的宿命与久久回味的文字的质地。读过此文的人,似乎需要用一生来消化情意与命运的苍茫。
2025年4月15日
那海完稿于古清波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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